临风

【李乔】万重山

合志文,掺合一脚,主催大大说可以发了=。=

请不要因为它太差就对《六千万》失望,因为里面还有其他十二篇优秀的小故事呢~(づ ̄3 ̄)づ╭❤~

隔壁文后续借用背景设定



万重山

 

午后,雁荡山积云低沉,风雨欲来。

乔一帆急忙收整了晾晒在外的药草,端着簸箩刚要转身,眼角就扫到山坳有几个人正匆匆走来。

“你们……”来人速度很快,未等乔一帆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小院门口。

“请问王神医在么?”领头一人风尘仆仆,在看到面前的少年时明显一愣;身后两名随从抬着担架,百里山路赶来脸不红气不喘,确是高手。

“在,稍等。”担架上的人面无血色青筋暴起,眼见着就要没了气。乔一帆也不敢耽搁,忙回了屋里通报。

 

等到两边都安顿下来,已是酉时。

这场雨似是酝酿已久,从几人进门到现在,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。

进进出出忙了一个下午,总算是稳定了那人的病情。乔一帆无意识地盯着灶膛,热水已腾出丝丝白雾。门框发出几声敲击轻响,他抬起头,是下午与自己打过照面的人。

“西北军副将,吴羽策。”来人点点头,说话间已经在灶旁的小凳上坐下了。

“将军好,我是……乔一帆。”

“果然。”吴羽策叹了口气,“早已听闻六皇子身世,末将无礼,还望恕罪。”

说罢又站起身,工正地行了个礼。

乔一帆慌忙摆手,“不敢当,我早已不是皇子,将军不必如此多礼。”

“时局变动,又哪里说得准呢。”

 

晚饭在几人的静默中吃完。

乔一帆收了碗筷,端走准备洗,被吴羽策抢了去。还待再拿过来,王杰希搁了茶碗,淡然道,“让他去吧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
“师父……”乔一帆惴惴地站在原地,双手无意识地绞动束腰的带子——王杰希教养他十年,从未如此严肃。

“西北军中有叛国通敌之徒,毒害主将,扰乱军心。前些时日甚至有炸营之象,现下虽已镇压,但将士心气浮躁,断不可再战。”王杰希随手一指内室,“李将军中毒日久,虽有解毒丹吊命,但终归是元气大伤。此番折损下来,西北军亟需休整,北方战事兵力不及,眼下唯一的方法,是借兵。”

“借兵?”乔一帆愣了,这与他有何关联?

“向嘉国借兵,这是吴将军带来的消息。”王杰希微阖双目,“是圣上的意思。”

还待说什么,内室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的呻吟,两人忙跑了进去。

床上的人面上已有了血色,眉头微蹙,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,“你们……”

“李将军莫慌,是吴副将带你来此。”王杰希上前把了脉,半晌,转头对乔一帆言道,“去喊吴副将来。”

乔一帆应了声就跑出去。不知怎的,他觉得那位李将军似乎一直在盯着他。

 

“这么说来,那位果真便是六皇子?”李轩皱眉,强忍着王杰希为他行针的疼痛。

“是,我之前已经问过。”吴羽策答道。

“天生异瞳,难为他了。”李轩有些可惜地感慨,“王神医隐居于此多年,连我都不曾知晓,你又是怎么找来的?”

身后传来一声轻笑,但王杰希并未插话。

“是圣上告知,我等才寻来此地。”

“看不出,他倒是真的忧心西北战事。”李轩冷哼了一声。

“来此之前,圣上曾交代,此番向嘉国借兵之事,怕是需要六皇子……”

一室静谧。

没有人接话,他们都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决定。

虽能救这个国家,但恐怕……六皇子,从此便毁了。

 

清晨,山间清脆的鸟鸣将乔一帆吵醒,咕咕啾啾,吱吱喳喳。

他坐起身,迷迷糊糊间想起昨天收治了一个病人,还有好几位随从,忙收拾洗漱了就跑去灶间。

吴羽策带着两位随行军士正在晨练,见乔一帆慌张的样子,笑着说了一句,“六皇子不必操劳,山下已有人送上饭来了,都在小厅里放着呢。”

“哦。”乔一帆闷闷地应了一声,又跑去问候王杰希。

直到该见的人都见过了,该熬的药都熬好了,他端着药碗和汤碗,站在病人的房门外又发起了呆。乔一帆下意识地觉得,那人气势太过凌厉,眼神仿佛能将人看穿,在这样的人面前,怕是保不住什么秘密。

最终,关心胜过了胆怯,他还是悄悄推开了门。

“站了这么久,终于舍得进来了?”李轩神清气爽地坐在床头,好笑地盯着少年看。

乔一帆的脸瞬间红透,他低着头,有些不好意思,“呃……我怕你还没醒。”

“你不相信你师父的医术?”

“不,不是,怕打扰将军休息。”

李轩冷了脸,“有劳六皇子挂心,末将无福消受。”

不明白为什么这人的心情跟山里的天儿似的,乔一帆小心翼翼地将碗搁在床头小几上,“饭后稍待一会再吃药,要趁热。”临出门时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,“将军好生休息。”

李轩没再看他,只是盯着汤碗出神。

 

日头快到正午时,刚下过雨的潮气才慢慢散去。乔一帆抱着簸箩又铺开了药草,就听到内室传来两人争吵的声音。

“无论如何,我不会同意,西北军没有我的指示,任何人不得离开半步!”

“驿官送来的信你也看过了,基本确定这就是圣上的意思,你能驳?能改?”

“上谕还没到,还可以劝!”

“别横了,你现在这样子,未等回到京城就死在半道了!”

“那我也不会允许那孩子去受苦!”

“他……”

“说出去,别人只会说,李轩无能,朝廷无用,需要把自家的皇子送过去给人百般玩弄,才能换来兵将守住边关?”

“只是质子,陶国主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……”

“呵,你信?”

 

乔一帆闷闷地拽着一棵前一日刚挖来的黄精,不知该去叶还是去根,最后干脆挖了抔土,又把它埋了起来。

黄精的叶子随风摆了摆,他的心思也仿佛被风带走。

家国,至亲,自十年前被驱逐,这一切都已恍如隔世,窝在记忆的角落里被风干收藏。

如今却突然被提起,让他一时间没了方寸,想找王杰希问问,又怕被训斥。

天地君亲师,随便哪位都该是他无条件遵从的对象。

 

李轩被吴羽策搀着出门,不意外地看到蹲在药圃旁的少年。

“六皇子。”见两人都不开口,吴羽策摸了摸鼻子,主动招呼了一句。

乔一帆站起身,蹲得久了眼前有些黑,迷茫了片刻眼神才恢复——李轩盯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,看着里面的神采从涣散到聚焦,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少年,实在是毫无情分可言。

稚子何辜。当年的宫闱乱事,若不是王杰希力挽狂澜,怕这孩子早就成了孤魂野鬼,落得身死不得入宗庙的下场。

如今,用人之际,又要将他认回来么?

“两位将军好。”乔一帆收敛了心神,冲着两人礼貌地笑了笑。

“方才……”吴羽策想解释什么,却被对方打断。

“李将军的好意,我心领了。”

这样不好。李轩觉得胸口憋闷,强颜欢笑的表情看了反而更加难过。

“我这便回京,奏请圣上收回。”

“不。”少年的态度看不出坚决还是落寞,“如果……他是这么决定的,那就去吧。这十年未曾尽过为人子的孝道,以后恐怕也……只期望,他能如以前那般待母妃。”

李轩觉得,他或许一直低估了这位曽遭亲族大难的皇子。

 

传旨的言官走得并不慢,三日后便钻进了山窝里的小院。

“上谕:六皇子帆,聪慧好学,为人忠厚,然旧时为奸人构陷,致父子离散,亲缘凉薄。今冤情昭雪,特遣御史大夫着即迎回,以慰朕心,再叙天伦。”

薄薄的一卷绢,就决定了今后的命运。

乔一帆接过那并非由父亲亲自书写的旨意,言官早已被吴羽策带去小厅叙话;王杰希因着怨气,清早就上了山,至今未归;身边只剩下了不甚相熟的李轩。百般滋味在心里绕来绕去,想回屋却又要绕过那人,一时间站在原地低着头,不知道该怎样。

李轩似是轻轻叹了口气,“我送你。”

乔一帆惊讶地抬起头,“将军病情还未痊愈……”

“无妨。都是要回京受审的。”李轩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“倒是要劳驾六皇子美言几句,保我重返西北。”

乔一帆有些奇怪,这人前几日还一脸嫌恶不愿自己回去,今天却又顺了旨意?

他并不知道,李轩只是盼着能让他少受些苦罢了。

 

当天下午,几人就收拾了东西启程,直到走,乔一帆都没能等到王杰希回来。

他心里清楚师父当年为了自己付出什么代价,这十年也始终敬他如父。然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既生为此身,便也该担起应有的责任。

——即便所有人在心里都并不看好他的将来。

无所依凭的背景,属国进献的母妃,天生异色的双瞳,国师诟病的不详。

也只有这种受苦的时候,那个人才能记起,还有这么个儿子吧。

乔一帆整理了小院里所有的药草和干柴,最后看了一眼药圃角落里那颗抽了花茎的黄精

——保重。

 

回了京,国主首先召见的却并不是他。

“西北军将领李轩,治下不严,督查不利,致奸人贻害,军心溃散,着即降职三级,罚俸六月,留待兵部遣用……”

还在殿外候着的乔一帆,就听到了内监洪亮的嗓音,喊出李轩意料中的结果。

直到殿门大开,李轩有些苍白的脸凑到了跟前,他才意识到,该是面对的时候了。

“将军……”

“不是将军了,叫我名字吧。”李轩无奈地笑笑,“内监一会就会出来,好好整理一下。”

乔一帆低头,身上是早已被内侍换好的皇子常服,杏黄的袍子意外合身,一路行来并没有什么不妥。

看出对方有些纳闷,李轩乐了,“我说心情。”

“嗯,”乔一帆点头,这个笑容给了他莫大的安心,“等我。”

“不要勉强。我在朝房外等你。”

 

目送少年进了内室,李轩敛了笑容,往约好的地方走去。

没有人能够阻止……他也不能。

为今之计,只盼着这即将出使的质子身份能多少左右君王的看法,能助他重返那片折戟之地,能……早日将无辜的少年换回来。

嘉国的兵力强横,主将更有“斗神”之称,此番出借或许不至于派遣那位叶将军,但想来也不会差。

然而那位国主,却是出了名的喜好男风。

如今将自家皇子送上门,无异于羊入虎口,让人怎能安心。

 

乔一帆与父亲进行了怎样的交谈,外人难以得知。

他后来找内侍传了个话给李轩,兵贵神速时不我待,两日后便要启程。

没能等到那个少年,李轩的心里有那么些落寞和不甘,却又暗暗担心是否因为闹僵了,那人限制了乔一帆的自由。

第二天的早朝过后,留京待用的李轩收到了他最期盼的消息:罚俸留职,重返西北,与嘉国将士协同作战,将功折罪。

心里清楚这或许是乔一帆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大让步,恨不得立即冲去他的宫室一表谢意,又受制于朝官无召不得入内的规矩;最终还是交了一锭钱,托内侍带了书信进去。

“臣下李轩,恭请殿下金安:今日获悉,得返沙场,臣心感恩,无以为报。惟愿殿下远在他国,周全自身,以待我军大胜,凯旋与归。轩拜谢。”

乔一帆默默将信读了两遍,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“轩”字上,那人的神态、语气,仿佛仍在眼前,有些霸道,却很宽容;看似无理,实则内心通透明了。接触至今虽不足十日,但这人的一切,都时刻吸引着他,那种果决的性格,是惯于宁静生活的乔一帆所向往和追求的。

十余年来第一次被师父以外的人关心,即便是要独身面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慌,也掩盖不了幸福和满足。

你也要保重呀。

 

李轩收到调令后就立即回返西北,第二日乔一帆也随着出使的队伍去了嘉国。

国主陶轩也备下了盛大的欢迎宴,所有人都要以为这来的不是质子,而是太子了。

乔一帆坐在陶轩左手边,侧头同他说话时便能看到对方右侧没个正行的人。

“这位是我朝常胜将军,‘斗神’叶修。”见乔一帆好奇,陶轩也自觉熟络地介绍,“此次派去西北的援军,领兵便是他的高徒。”

“久仰。”乔一帆举起酒杯礼貌地示意,叶修也懒洋洋地点头回应。

“叶某饮不得酒,抱歉。”

陶轩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,转头又对着乔一帆笑道,“这人就是如此,一心只为求胜,六皇子可莫要见怪。”

“不敢。”乔一帆也将举起的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。

 

对于手里的人质,陶轩也是做足了功课。

这位被废弃的六皇子,生而灰瞳,形似不详,幼年时宫闱剧变险遭杀害,亏得高人所救才存活下来。这启国的国主也太过小人之心,好男风就一定喜欢所有男人?废皇子送来摆明了就是弃子,也太不值得交换。

不过在见过之后却是有些提起了兴趣。

不卑不亢的态度,进退有礼的风度,被叶修撂了面子也未见不悦,一问一答间气度自然,浑不似质子,倒真的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。

居上位之人,久了也就忘了淡泊的味道。

乔一帆受王杰希教养十年,学足了他的处事不惊为人豁达,加之并未期待此行能有何等礼遇,故而陶轩是捧是贬,对他来说无甚区别。

倒是……很有趣呢。陶轩盯着对方被酒意熏染得有些红的面色和越发清澈的眸子,感慨此等璞玉令尊真是不识货之余也动了那么一点点心思。

 

李轩看着面前的少年,同乔一帆仿佛的年纪,却已经披挂上阵,领起了十万人的队伍。

“邱将军,眼下的情势你有何见解?”

“前辈先前所言极是。另外还有一处疏漏,我军现下驻扎山坳,一侧是陡崖倒还好说,另一侧林木茂盛,若是只安排暗哨难免易被偷袭,不若将嘉国军士驻扎在林中以作阻挡?”

“不错,惊起飞鸟走兽,倒也可以模糊视线,壮大我方声势。”

“那晚辈先去布置。”邱非拱了手,就先行离开了。

“怎么?”吴羽策见李轩神色阴晴不定,凑近了问。

“只是感叹,同样的年纪,邱非能带兵冲锋陷阵,他却要被囚禁起来。”李轩喃喃着看向东方。

吴羽策敏锐地注意到,李轩用的词不是六皇子,不是殿下,不是名字。

而是他。

 

乔一帆住进了陶轩特地安排的偏殿,本来为着这位质子是在宫外备下了一处宅子,但晚宴过后陶轩却改了主意。

越是不同常人,越是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
如同收藏,人无我有。这极大地满足了陶轩,也更让他下定决心,将这位废皇子磨到手。

但乔一帆却太过自得其乐,整日安静地躲在偏殿种草养花。他不擅诗词,丹青倒是学得不赖,十几日下来小院的景致也已被他画了大半。

陶轩三不五时地来瞅两眼,每次见他不是作画就是种花,也不开口说话,偶尔能见到少年望着远方似在想什么。

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能将乔一帆带出来显摆,也只能就这么看着他。兴致好时能收到对方三言两语的交谈;兴致不好时,礼貌地微笑,然后沉默。

陶轩不知道,怎样才能让乔一帆不再拒他千里。

 

两月过后,朝堂收到战报,嘉启两国联军将北方乱军打散,彻底没了组织。

这结果满堂皆喜,唯独陶轩心里不是滋味。

他几乎可以猜得出乔一帆会是什么反应。

“胜了?果真是喜事,叨扰陶国主这许多时日,承蒙关照,不甚感激。”

这可就要走了啊。

陶轩下意识地驳回了邱非申请回朝的上书,理由是“北方初定,仍需军心稳固民心。”

退了朝,四下转转,却又熟门熟路地转到了乔一帆所居的偏殿外。

殿内无人,一旁的书案上铺着一幅画,似是画了一半没再继续。

陶轩好奇地凑上前,不是往日常见的花草屋檐,而是一副人像——却没有点眼睛。

右上角一个“轩”字。

陶轩心下大喜,一颗心仿佛要跳出了腔子,又要拿捏着国主的风度不能似毛头小子一般上蹿下跳。他寻到内室,门口的宫人回复乔一帆已睡下,心里想着来日方长,也就大度地离开了。

 

李轩却没有邱非这等好命,他必须火速回朝,迎接新一轮的暴风骤雨。

三皇子意图逼宫反遭镇压,京畿戒严,而李轩同那三皇子却有同窗同袍之谊,此番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。即便大捷也不能抵了谋反之罪,何况他仍有案底加身,先前西北军大乱尚未寻出个因果。

刚到京外驻军营,便被缴了兵器。

“原来是四皇子的示下。”李轩冷笑,看着面前的人。

“不敢,此番戒严,还望将军海涵。”李迅将李轩送上一辆马车,“将军是个明白人,想来懂得识时务的道理。”

 

陶轩心下庆幸,启国大乱,倒是没人想起来他们还有个皇子押在这里。

尤其那日见过那幅画后,他更是自信,也许这少年就被自己的水磨功夫拿下了呢?

邱非回朝那一日,他特地提前给乔一帆递了话,请他一同迎接。

看着站在自己身旁满面轻松之色的少年,陶轩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人生赢家的满足感。

今天试试灌醉他?

 

陶轩灌醉心情大好的乔一帆时,李轩正看着从窗栏上扔进来的馍。

坚信公道自在人心,身正不怕影斜,却也知道,这些皇子们毕生所学就是如何排除异己。他们从未体会过平常人的快乐和苦恼,也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。

孝悌忠信、礼义廉耻,在皇位面前,统统是统治者难以自律的无稽之谈。

如乔一帆那般……更名换姓、逐出宗族,反而是得了最安稳的结局。

不知这一场宫闱乱又得到何时才能结束,也不知那少年在嘉国可还安好……

 

事实是,并不好。

庆功宴上,陶轩草草交代几句,众人随口吃喝一些,乔一帆便借故离席。

这热闹,再怎么欢,也是别人的。

他更期待的,是自家的宴饮。不知道李轩是否也接受了父亲的召见,抵了先前的过错。

陶轩过了没多久也离了场,将大殿留给一众将士们闹腾,他自己则追着乔一帆去了偏殿。

少年确实很激动,酒到杯干,不多时就醉了。

他醉了也很安静,定定地瞅着面前的杯子,不吭声,同他说话也不回应。

陶轩慢慢抚上少年脸颊,就见他终于有了反应,抬起头看着自己,笑着说了一句,“李轩。”

漫天星光似乎落入他眼中,看似近在眼前,却永远无法触及。

笑得迷人炫目,说得字字刺心。

 

有的时候,人的感情便是这么复杂。

陶轩自认平日里对着乔一帆足够耐心有礼,在看到那幅画时甚至心下雀跃了许久,这种少年人的感情他已经许多年未曾体会过。

结果那人却并不是自己。

因爱故生恨,怒由心中起。

他干脆抱起了乔一帆,一转身却发现叶修站在门口。

“你?!”

“我。”

“哼,来这里做什么?”

“放手吧,不是你的,强求能有什么好结果?”

“就算是块冰,我也能捂化了!”

“你确定它不会干脆消失不见?”

“与你有何干系!”

“有,他的师父,是我的红尘知己。”

远在雁荡山的王杰希眼皮跳了两下。

 

李轩在柴房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,早已饿得奄奄一息,却仍旧强撑着。

乔一帆还没有回来。

他虽被囚禁,却并没有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,外界的消息也时时刻刻能有人送来——李迅都说过了,识时务,才有好下场。

他们果然都忘了这个人,就像当年驱逐他一样,如今又将他遗弃在外。

皇子之间,皇子与他们的父亲之间,斗争日趋激烈,必得有一方站稳以雷霆之势消除其余两方才得消停。

然而这热闹,李轩听得却一点都不起劲。

“只要将军稍稍这么一点拨,通敌叛国之罪他就跑不了了,何必还要在此受苦呢?”

“扳倒了三皇子,京城稳定,四皇子便会上书请求将六皇子迎回。将军若还不放心,派您亲去如何?”

嗡嗡哼哼,如同蚊虫,烦人得很却又挥之不去。

 

乔一帆再次回到熟悉的小院,黄精的花早已开败。他抱了自家师父许久,闹得王杰希都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叶修。

“好了,回来了。”王杰希最终还是腾出手,安抚地拍了拍乔一帆的后背。

“师父,想你。”乔一帆的眼睛里晶亮亮的,却强忍了不哭出来。

哭,只会让无关之人笑话,让关心之人心疼。这是王杰希早年教导过他的。

叶修倚着门看了半天热闹,最终还是自力更生,咳了两下,乐呵呵地问,“大眼呐,赶这么远的山路累呢,不管饭?”

 

直到晚间,叶修同王杰希对弈之时,乔一帆才凑上前悄悄问道,“师父,有没有……李轩的消息?”

王杰希皱了眉头,“并没有。西北军大胜之时,军中传出消息,李轩秘密返京,至今没有下文。”

“这?!”乔一帆呆住。

“眼线埋得不够深啊。”叶修将手里的棋子落下,“等明天我托人问问吧。”

 

直到李轩饿得昏过去,门外时时递着消息的人才发现不对。

彼时他已是骨瘦形销,只剩了一层皮。

四皇子再迫切,也不会需要一个死去的人证,只得将他带了出来,召了大夫好生将养。

宁死不屈的人,他有的是手段折服他们;但李轩手握西北军二十万人马,只要圣上不下旨,他就永远不是能随意拿捏之人。

他也知道,李轩之所以安心留在这里,除了他本身不屑陷害的勾当以外,大概也有那么一份担心自己被三皇子拖下水的想法——说到底,明哲保身,也还是为了老六吧?

那个妖物,居然能得这般忠心,真是暴殄天物。

没人提起他,那刚好就让他在嘉国发霉吧。

 

谁也未曾料到,李轩昏迷后的第三天,居然就失踪了。

他已消瘦得如同干尸一般,门外的守卫也未曾放在心上,守夜时打了个盹儿,人就不见了。

料定以李轩的体力跑不出多远,况且夜半城门早已落锁,再逃也逃不出这个京城去。

掌握着京师安全的四皇子连夜下令,严密盘查出城人员,决不许李轩偷混了出去。

 

李轩的确没跑多远。他在附近一处客栈马棚里窝着,长时间的饥饿导致体力不支和全身颤抖,只能哆嗦着从料槽里扒拉出一块萝卜,勉强吃了下去。

为了自己,也为了那个少年……京畿已乱成一团,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遗恨终生;此番若能逃出生天,不论哪方最终得了权,他都已决定不再涉足。

离开这里,去找那个人——如果他过得惬意,那就回去带着西北军镇守;若他想要离开……

天涯海角,塞北岭南,去便去了。

天下之大,总有落脚之处。

 

得了加急书信的叶修扫了一眼便暗叫不好。王杰希何等精明人物,见叶修没事一般不发一言,便料到该是出了什么大事。

“无妨,当说便说。他有权利决定。”

叶修盯着乔一帆,神色凝重,“李轩被你四哥囚禁三月有余,饿昏过去,在救治过程中逃了,现在下落不明。”

“啊?!”乔一帆惊地跳了起来,“我要去找他!”

“莫慌。”王杰希抬手示意他坐下,“京城因着三皇子之乱人心惶惶了许久,想来如今侍卫也疲乏,就算全城搜查也未必就能筛出来。怕只怕他离了京师,天下之大,却无处可寻了。”

“无论如何,我要回去。”

乔一帆从未如此坚定,也从来不会特意提起那个家。

那片宫墙,留给他的只有争斗、利用,和看异类的眼光。

而此刻,他却迫切地想要回去——想要找到他,保护他。

那样心存高远的人,不该被朝堂争斗折了双翼。

 

六皇子无召回京,倒是让有心人做了一把文章。

眼下的局势已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,单看哪一方能得了机会,长驱直入。

既然乔一帆已回来,那么借以囚禁李轩所图的一些利益已没了主动提供的价值。四皇子干脆将李轩军中通敌之过捅到了国主面前,请求发落。

乔一帆并未习得这许多为君之道,没有那般心机,却要为李轩的清白据理力争;再被推波助澜一把,又彻底成了皇子与外臣勾结的反面典型,遭了圣上训斥。

几人胶着不下之际,李轩却主动求见——带来这个消息的,是王杰希。

“太傅怎会来此?”国主眼角一跳,每次王杰希出现,都是为了保人——他手里拿着先帝的御赐金箭。

“圣上想必懂得。草民恳请听得李轩一言,再做定夺。”

 

朝堂之事,乔一帆向来无甚心思。

他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身上,除了依旧坚定的目光,似乎并没有其他与之前的相似之处。

神色憔悴,双目凸出,鬓边有了微霜,脊背已没了往日挺拔,即便是剧毒缠身日夜折磨也不曾失了的风骨此刻荡然无存。

他似是已经无力跪下,双膝一软便伏在了地上。乔一帆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,视线交错的一瞬,李轩又急忙挪开。

不希望你看到这般落魄的我。

李轩动了动胳膊,想挣开少年的搀扶,却没了丝毫力气,只能借着对方的力道跪直了身子。

一张嘴开开合合,说了什么,乔一帆通通没能听进去。

知道他还好,又发现他不好,大喜和大悲交错往复,不知该笑还是该哭。

他强撑着眼,不肯轻易眨一下,生怕这人就此错过,此生不见。

牢记着王杰希的教诲,搀着李轩的乔一帆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,不管怎样,要护他周全。

继承自母亲的边民骨血里固有的执着彻底爆发,乔一帆虽跪着,却另有一种迫人的气势,引九天怒雷亦不过这般毅然。

 

曾经以为,那份难以言说的感情仅止于分别那日。

人生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,偏安一隅或驻守边关,从此江湖不见。

心底的情愫却在真正分别之后愈发强烈,怅然若失和放手一试在他心底缠斗许久,一会儿觉得此生随缘,一会儿又觉得该当奔放,百转千回间,本可以被时光冲淡的那份绮思却似生了根一般驻扎下来,开枝散叶,终至填满全部心神。

乔一帆,抑或李轩,不管是谁,在亲眼见到对方的那一刻,心里都松了口气。

 

朝堂之上,风云诡谲。三皇子下狱,四皇子被褫夺名权,自此成为庶民,不过一夕之间。

时局不稳,政局动荡,覆巢之下,人人自危。

为着安定人心,国主也并未深究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。李轩也在乔一帆的强烈要求下住到了宫外的皇子府邸,静养了半年有余。

乔一帆时时照拂李轩身前,倒是显得王杰希有些受了冷落。不过他也并未闲着,那位红尘好友可是翘国出走,君不见陶国主正发下海捕文书,盼着哪位志士仁人能将他遣送回朝。

在府中住了半月,王叶二人便告假出游,不问世事,云隐他方。

直到院中的海棠又满树嫣红,李轩坐在树下品着这一年的新茶,乔一帆则在一旁描绘着什么。

一缕阳光透过花叶间的缝隙,正戳进他的眼里,李轩下意识地眯了眯眼,却因此对氛围的感知更清晰了些。

或许是这一刻真的恰到好处,斑驳的光影打在那身杏黄的袍子上,明暗交错,细细碎碎,配着头顶清脆的鸟鸣,无一不引人就此放下俗物,超然物外。

“将军近日将养的可还惬意?”乔一帆带着笑意的问话从头顶飘下来。

李轩也笑了,“再这般养下去,我可就成了你府上一条米虫了。”

乔一帆伸手,轻轻拂过对方肩上一片花瓣。

“西北军有吴副将镇守,想来是安稳的。”

“圣上特批了这许久的假,也该回去报到了。”李轩深吸了口气,努力压下与轻松的语气截然相反的心境,站起身来。

若你并不留恋,我便远走他乡,自此天各一方,再无联系。

“将军可愿与我同行,寻访恩师?”

 

许久以后,踏遍万水千山的两人,再次回到雁荡山中。

偶尔也会想当年,每次李轩调笑乔一帆,起头永远是那个令人心疼的久别重逢。

当然,在现下的二人看来,那却是不忍回首的场景。

“从未见过你那么勇敢,我当时就想,冲你这份情义,这辈子也得跟定了你。”

“所以你才那么痛快就答应私奔?西北二十万大军不要了?”乔一帆不甘示弱地踩回去。

“我说过我累了嘛。”

“你自己都不信,还指望我信?”

“要想重返战场有的是机会,要再想抓住你可就不一定啦。”李轩翻了个身,撑起头看着一旁的人。

一生中,总有一次机会,是上天注定的。


————

评论(4)

热度(72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